“……莫里斯。”
沉默号的船长应声转过头去，恰对上青年人从书中抬首投来的目光。你知道海妖么？——后者这么问。
白发的男人从胸腔中挤出一声轻笑。“当然，爵士。”他回答，“不止知道，而且亲眼见过，亲手碰触过。容我骄傲地向您炫耀：对于大海，我实际见过的东西恐怕比您从书上见过的还多。”
就像流浪儿熟悉城镇中的暗巷，就像贵族熟知自己居住的城堡有几条地道。对于身负诅咒而无法登岸的莫里斯·德威昂而言，海洋才是他的居所与疆国。
至于接触海妖——那不会比常人亲自去买一块面包更罕见了。
但正如他至今不曾亲自走上人类的街道去买一块面包；于沃尔特而言，亲自接触海妖也无异于神话。黑发的青年显然被这话题勾起了兴趣，他放下书，朝船长的方向倾身。
“那么，你听过歌吗？”
歌，哦。船长下意识地瞥向被放下的书：熟悉的封皮，《海潮之影》，流行的奇幻。毫无疑问，莱瑟诺爵士看到的是那段描述。
“嗯哼。恐怕没听过您以为的那种。”他揶揄地笑道，“所谓的海妖之歌……那本书的作者显然没有听过真的，所以描述并不正确。”他挪了挪蜷在椅子上的那条腿，又拨动了几下琴弦。鲁特琴发出清脆的鸣音——音准刚刚好。这把自进入迷雾以来就被冷置的乐器随时可以继续工作了。
但是，什么时候会需要它工作呢？
答案比想象中到来得更快。沃尔特向前倾得更厉害了，仿佛随时都会站起来，走到莫里斯身前。“那么您一定听过——”他迫切地问，“所以真正的歌是应该什么样的？”
“您确定想知道吗，爵士？”船长漫不经心地回应。很难说这算不算一句劝阻。至少从结果来看，它完全没有发挥上述的功能。
“我想！”
哦，想。莫里斯耸耸肩。出于直觉，出于非理性，或者出于某种晦暗未明的命运，他决定纵容沃尔特的这个愿望。
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，拨动琴弦。
“……——”
低沉的声音充斥了房间。沃尔特一时不由地愣怔。他并非第一次听见莫里斯唱歌，事实上莫里斯可以称得上喜欢且擅长唱歌……但进入迷雾以来这是第一次。而且，用的是雅兰蒂新语。
海神教的祭礼之语以一种超乎想象的方式被船长在舌尖编织，不同于战斗时短促的吟祷，其间含义超过了沃尔特有限的学识。青年不由自主地追逐那些音节，但他追不到，赶不上——仿佛有鱼群的漩涡在他身边环绕，而他无数次伸手，却只是指尖堪堪擦过曲线优美的鳞身。是窒息亦或目眩？装载着昏沉的气泡从他的足底升起，然后逐一在他的思绪中破裂……他开始下沉，或者上浮……有几千公斤的海水涌上来，随船长声带的振动而摇晃。空旷……如此空旷。狼的孤嚎在月下的荒野回荡，往往渺远如风；而鲸歌则不然：当浸没一切的海水将这独唱传递时，最终落入听者耳中的声响简直幽盈如钟。
在不知不觉间鲁特琴的声音已经消失了。只剩下歌声久久回荡，为其伴奏的是海之音——是在他脚下——是在他头顶的海洋的呓语。沃尔特踉跄着竭力站稳，如同站立于骇浪中的甲班——他什么时候站起来的？这不重要。他甚至不曾意识到自己已然站在莫里斯面前。海水将他俘获了，他在万古的黑暗中下坠，坠入比诞生更久远的记忆。那是万千生命与灵魂的摇篮，所有的一切都孕育自永恒的黑暗的海底。